作品提要
彼得生下来就是盲人。但他听觉非常发达,而且极有音乐天赋。农奴约希姆成为他的音乐启蒙老师。母亲为了吸引宠儿对自己的注意,弹钢琴与约希姆较量,最后,她成功了,并从此培养了儿子对钢琴的喜爱。命运是善待彼得的,童年时期他就获得了小女孩爱薇丽娜的友谊,这种友谊后来提高成为爱情。然而对光明的渴望与先天盲视的矛盾从少年时期开始逐渐演变成严重的灵魂危机,彼得变得自私,不断折磨他身边的人。在彼得灵魂成长中,舅舅马克辛起了至关重要的影响。为了让侄儿残而不废,做有益于社会的人,他及时劝止了家庭对孩子的盲目溺爱,并亲自承担起教育盲儿的重任。在舅舅的帮助下,彼得深入到人民群众中,和现实生活广泛接触,终于跳出了个人不幸的狭小圈子,成为一个有社会职责感的音乐家。
作品选录
第六章
八
春天来了。
在离开波彼尔斯基庄园往斯塔符鲁钦科家相反路线约六十俄里的地方,一个小市镇上有一尊显灵的天主教圣象。精通此道的人千准万确地断定它有灵验的神力:凡是在这圣象的节日徒步前来顶礼的人,都可享受“二十天宽恕”。这就是说,这人在二十天之内所作的一切恶孽到了阴间可以一笔勾销。因此,每年早春,到了某一天,这个小市镇就热闹起来,面目全非了。古老的教堂用最早的绿叶和春花打扮起来迎接节日,市镇上空弥漫着欢乐的钟声,老爷太太们的四轮马车隆隆地响个不停,朝圣的人成群结队地拥在街头、广场上、甚至远处田野里。到这里来的不单是天主教徒。××镇的圣象名震四方,前来顶礼的也有身患疾病、胸含悲痛的正教徒,他们多半是市民阶层出身。
到了节日这一天,在小教堂两旁,无数民众形成花花绿绿的一串,在路上蜿蜒行进。要是有谁从环绕这市镇的山岗上某处望一望这景象,他一定以为小教堂旁边路上横卧着一只巨兽,它躺在那里一动也不动,只是偶尔掀动着没有光泽的五彩鳞片。在挤满人群的道路两旁,大批的乞丐排成两行,伸手向人乞求布施。
马克辛拄着拐杖,旁边是彼得牵着约希姆的手,静悄悄地沿着通向野外的街道往前走。
无数群众的说话声,犹太小贩的吆喝声,马车的辚辚声,——所有这些嘈杂声形成滚滚巨澜,留在他们身后,汇合成一片延绵不绝、时起时伏的隆隆声。这里虽然行人稀少,也还时时可以听到步行的人的脚步声、车轮的辘辘声、大众的说话声。一大队盐粮贩子的货车从野外行驶而来,吱吱轧轧地响了一阵,笨重地拐进附近的一条胡同去了。
彼得漫不经心地听着这些热闹的嘈杂声,顺从地跟马克辛走。他时时掩上大衣的衣襟,由于觉得很冷。一路上,他脑海中依旧萦绕着沉重的思绪。
可是,当他专心一志只顾自己思索的时候,突然有一种声音惊扰了他的注意力。他猝然一震,陡地站定了。
最后几排市房在这里结束,接着是一些篱垣和空地。接着,前面便是阳关大道。在出市郊去的地方,不知什么时候候由虔诚的信徒竖起一根石柱,上面安装着一尊圣象和一盏路灯,——不过这路灯只是在刮风的当儿从上面发出吱吱轧轧声,却从来也不点燃。就在这根石柱脚下,有一群盲丐,是被他们的亮眼竞争者们从较为有利的地方排挤到这里来的。他们端着木碗坐在那里,时而有人唱出哀怨的歌调:
“布施几许钱给瞎子吧,……看基督面上……”
这一天很冷,乞丐们一清早起就迎着野外吹来的寒风坐在这里。他们挤成一团,要想暖和身子而活动一下都不可能。他们轮流唱出凄凉的歌调,歌声中可以听到对于肉体痛楚和孤苦无援的本能的诉怨。最初几许音还唱得很清晰,但后来只听见压抑的胸中迸发出哀怨的嘟哝声,这声音最后又由于身体发出微弱的寒颤而消失了。虽然如此,就连歌声中最轻的、几乎湮没在街头嘈杂声中的那几许音,也能传到大众耳朵里。任何人听了其中所包含的莫大的切身痛楚,都会感到震惊。
彼得站定了,他的脸色变得异常难看,仿佛有一个听觉上的幽灵附着在这苦难的哀号声中出现在他面前了。
“你何故害怕?”马克辛问,“这就是你不久以前羡慕过的那些快乐的人——瞎眼的叫化子,他们在这儿讨饭哪。……当然啰,他们有点儿冷。可是在你看来,他们冷一点反而有好处。”
“我们走吧!”彼得抓住他的手说。
“啊,你要走掉!看见旁人痛苦,你心里就没有别的感触!等一等,我要认真地和你谈谈,就在这儿谈,再好也没有了。你心里恼恨时代变了,恼恨如今的人不再在夜战中砍死瞎子,就像砍死板都拉琴手尤尔科一样。你抱怨自己不像叶果尔那样有可诅咒的人,于是你就在心里咒骂自己的亲人,咒骂他们不该从你身上夺去这些瞎子的快乐命运。我用人格担保:你的话也许是对的!是啊,我用老兵的人格担保:任何人都有权利安排自己的命运,而你已经一个成年人了。现在你听我告诉你:如果你想要纠正我们的错误,如果你要把从摇篮里就享受到的一切特权扔还给命运,而想尝一尝这些苦命人的遭遇,……那么我——马克辛·雅岑科——一定尊重你的意思,帮助你促成这件事。……你听见我说的吗,彼得·雅岑科?当我投身到战火和搏斗中去的时候,年纪比你稍微大些。……我母亲也曾为我哭过,就像你母亲将要为你哭一样。可是,见它的鬼去吧!我认为我当时有权利这样做,就像你现在也有你自己的权利!……既然在每一个人的生涯中,命运都会来对他说:你选择吧!那么,只要你说出自己的愿望。……费多尔·康狄巴,你在这儿吗?”他朝着那群盲人喊一声。
有一个声音脱离了大伙儿吱吱呀呀的合唱,回答说:
“我在这儿呢。……是无论兄弟们叫我吗,马克辛·米海洛维奇?”
“是我!一个礼拜之后,你到我说过的那个地方来。”
“我一定来,老爷。”接着,这盲人的声音又参加到大伙儿的合唱中去了。
“瞧,你会看到这么一个人,”马克辛双目炯炯地说,“他才是有权怨天尤人的。你跟他学学怎样忍受自己的命运。……你呀……”
“我们走吧,少爷,”约希姆气呼呼地望着老头儿说。
“不,等一等!”马克辛怒气冲冲地叫嚷,“从来还没见过这么一个人,走过瞎子身旁连个小钱也不给。难道你想就这样逃跑吗?你就不知道惜福,自己吃饱了,羡慕别人饿肚子!……”
彼得像给鞭子抽了一下似的,猛地抬起头来。他从口袋里掏出钱包,走向那群盲丐。他用拐杖探索到前列的一个人,用手摸着了装有铜币的木碗,便把自己的钱小心翼翼地放进去。有几许过路人站定了,惊讶地望着这个服装华丽、相貌俊美的少爷,看他摸索着把钱布施给一个盲丐,那盲丐也是摸索着接受这些钱。
这时候马克辛突然转过身,顺着街道一瘸一拐地走了。他满脸通红,两眼炯炯发光。……他显然又在使性子了,凡是知道他年青时代情况的那些人,都是熟悉他这种脾气的。此刻他不再一个咬文嚼字的教师,而一个任情发泄愤怒的躁性子人了。老头儿斜看了彼得一眼,心情才仿佛缓和下来。彼得的脸色苍白如纸,但他的眉毛紧蹙,脸部表情极度激动。
寒风在他们身后吹起市街上的尘土。后面那群盲丐谈起话来,为了彼得布施的钱,他们争吵着。
九
不知是得了感冒,还是由于长期的灵魂危机获得了解决,或许两种缘故凑在一起了,第二天,彼得发高烧,躺倒在自己房里了。他脸相非常难看,在床上辗转反侧,有时倾听着何,挣扎着想爬起来。镇上请来的老医生按了脉,说是受了春天的风寒。马克辛双眉紧蹙,看也不看他妹妹一眼。
这次的病缠绵不休。到了危险期,病人几乎一动不动地躺了好几天。然而,青春的体质终于战胜了病魔。
有一个春光明媚的早晨,灿烂的阳光射进窗户,落到病人床头。安娜·米海洛夫娜注意到了这情况,就对爱薇丽娜说:
“把窗帘拉上。……我真怕这阳光。……”
姑娘站起身,要照她吩咐去做,可是病人突然第一次开口了,他阻止她说:
“不,没关系。谢谢你……就让它这样吧。……”
两个女人欢喜地俯身望着他。
“你听见吗?……我在这儿!……”母亲说。
“嗯!”他回答,接着又不作声了,好像拼命在那里回想何。“哦,对了!……”他轻声说,忽然想要坐起来。“那个……费多尔已经来过了吗?”他问。
爱薇丽娜同安娜·米海洛夫娜互相使个眼色,安娜·米海洛夫娜就用手捂住彼得的嘴。
“安静点,安静点!别说话。说话对你有害处。”
彼得把母亲的手紧贴在嘴唇上,不断地吻它。他的眼睛里充满了泪水。他哭了很久,觉得心情轻松了些。
一连几天,他都显出温柔的样子沉思冥想着,每逢马克辛经过房门口,他脸上总是显出惊慌的表情。两个女人注意到了这一点,就请求马克辛离得远一点。可是有一次,彼得自己要求请他来作单独谈话。
马克辛走进房里,拉住他的手,亲切地抚摩着。
“好啦,我的孩子,”他说,“我似乎应该向你道歉。……”
“我明白,”彼得也握着他的手,轻声说,“你给了我一次教训,我很感谢你。”
“去他妈的教训!”马克辛显出不耐烦的神色回答,“教师当得太长久,脑筋给搞得稀里糊涂了。不,那一回我并没有一点教训你的意思,只不过很生你的气,也生我自己的气。……”
“这么说来,你那时候真的想让……?”
“我是这样想过,是这样想过!……一个人气得发疯的时候,何主意都想得出来。……我当时想要让你体会一下别人的不幸,不要老是念念不忘自己的不幸。……”
两人都不说话了。
“那支歌,”过一会儿彼得说,“我就是在说梦话的时候也记得。……那么你叫他来的那个费多尔是谁呢?”
“费多尔·康狄巴,我的老朋友。”
“他也是……生来就瞎眼的吗?”
“还要糟糕些:他的眼睛是打仗的时候给烧瞎的。”
“那么他就是这样到处流浪,唱着这支歌吗?”
“是的,而且靠这支歌养活一大群没爹没娘的侄儿。他还给每个人说笑话取乐呢。……”
“是吗?”彼得若有所思地反问。“不管怎样说,这里面一定有个秘诀。我真想……”
“你想何,我的孩子?……”
隔一会儿,门外传来脚步声,安娜·米海洛夫娜走进房里,她惶惑不安地凝视着他俩的脸,这两张脸分明由于谈话而显出激动的神色。她的来到打断了他们的谈话。
青春的体质一旦战胜病魔,很快就肃清了它的残余势力。大约两星期后,彼得已经起床了。
他变得很厉害,连相貌也变了,——在他脸上已看不到从前那种剧烈的内心痛楚的表现。急剧的灵魂震荡现在已转变为平和的沉思和宁静的哀愁。
马克辛担心这只不过是暂时的转变,是疾病减弱了神经的紧张性而引起的。有一天黄昏,彼得病后初次走到钢琴边,照例作出即兴演奏。旋律和他的心情一样哀愁而平稳。可是突然,在充满着沉静的哀愁的乐音之中,闯进了盲丐歌曲开头的几许音。旋律立刻被破坏了。……彼得霍地一下站起来,脸相变得非常难看,两眼噙着泪水。很显然,这种以沉痛刺耳的诉怨方式出现在他面前的生活不调和现象,给他的印象异常强烈,他目前还对付不了。
这天晚上,马克辛又和彼得单独谈了很久。这以后过了几星期,盲人的心情一直没有变化。对个人不幸过分敏感而自私的觉悟,曾经给他的心灵注入消极影响,压制了天赋的毅力;而现在,这种觉悟似乎动摇起来,让位给另一种觉悟了。他又为自己确立生活目标,制订种种规划。他身上出现了生机。受挫折的心灵抽出嫩芽,好比一棵枯萎的小树吸收了春天的生气蓬勃的气息。……就在这时候他们作出决定:今年夏天彼得就要到基辅去,以便从秋天起跟一个有名的钢琴家进修。而且他和马克辛两人都坚决要求单让他们两个人去。
十
七月里一个暖和的夜晚,有一辆套着两匹马的四轮马车,在树林边缘的田野里停下来宿夜了。晨光熹微的时候,有两个盲人从小路上走来。其中一人摇着一只简陋的乐器的柄:木轴在空匣子的窟窿里转动,摩擦着绷紧的弦线,发出单音的凄凉的呜呜声。一个老年人的略带鼻音、却很悦耳的嗓子唱着晨祷的歌。
运石斑鱼的乌克兰人从大道上经过,看见两个盲人被叫到马车边,马车近旁铺着地毯,两个露宿的老爷就坐在这上面。过了一会儿,赶大车的人在井边停下来给牲畜饮水的时候,盲人又从他们身旁经过,不过这一回有三个人了。走在前头的一个老头儿,拿着一根长棍子向前面探路。他披着一头灰白色的头发,留着很长的白髭须。他额上全是旧伤疤,好像是给烧伤的。眼睛没有,只剩下两个眼窝。他肩上套着一条很宽的布带子,布带子的另一头系在后面一个人的腰上。这第二个人一个身材魁梧的青年男子,看样子性情很急躁,脸上全是麻点。他们两人走起路来都很熟练,双目失明的脸仰向上空,仿佛在向空中探索自己的道路。第三个人年纪还很轻,穿着一身崭新的农民服装,脸色苍白,神色好像有点惊慌。他的脚步跨得不稳,时常停下来,仿佛在倾听后面的何声音,这就妨碍着同伴们的前进。
将近十点钟的时候,他们已经走得很远了。树林在地平线上留下一条蓝带子。周围是一片草原,前面,在公路和这条满是尘土的小路相交叉的地方,被太阳晒热的电线发出嗡嗡声。当盲人听见身后传来马蹄的得得声和铁皮轮子碾压碎石的轧轧声时,便走到公路上,向右拐弯。他们排成横列,站在路边。木轴又摩擦弦线,发出呜呜声,老头儿扯着嗓子唱起来:
“布施几许钱给瞎子吧……”木轴的呜呜声上又加入了那年轻人轻轻拨动琴弦的声音。
一个钱币当的一声落到老康狄巴的脚边。车轮的轧轧声静息了,车上的人显然是要停下车来看看盲人是否能找到钱币。康狄巴立刻找到了它,脸上露出满意的神色。
“上帝保佑无论兄弟们。”他向四轮马车这边说。马车座位上可以望见一个白发老爷的方形身体,旁边竖着两根拐杖。
这老人仔细察看那年轻的盲人。……他站在那里,面色苍白,不过神色已经安定了。他一听见歌声,手指立刻紧张地拨动琴弦,仿佛想用琴声压倒刺耳的歌声。……马车又开动了,但老人一直向后面回顾。
不久,车轮声消失在远处。盲人又排成纵列,顺着公路向前走。……
“尤利,你的手运好,”老头儿说,“琴也弹得出色。……”
过了一会,中间那个盲人问:
“你是到波恰耶夫去许愿吗?……去求上帝?”
“是的。”少年轻声回答。
“你想变亮眼吗?……”那盲人又苦笑着问。
“是有这种事的。”老头儿温和地说。
“我走的路多,可从来没有碰见过这种事。”那麻脸阴郁地反驳,于是他们又默不作声地走着。太阳越升越高,草原上只见像箭一样笔直的公路的一条白带子,三个盲人的黑色的身影和前面那辆马车的黑点子。后来到了岔路口,马车驶向基辅,盲人又转入小道,向波恰耶夫前进了。
不久,庄园里收到马克辛从基辅寄来的一封信。他信上说,他们两人身体健壮,一切都很顺利。
这时候,三个盲人越走越远了。现在三个人的步调已经取得一致。康狄巴走在前面,照旧用棍子探路。他很熟悉道路,总是趁着节日和集市赶到大村子上。村民们听见这支小乐队的和谐的乐声便围集拢来,康狄巴的帽子里不时地有钱币叮当作响。
少年脸上惊慌不安的神色早已消失,换上了另一种表情。他每向前走一步,就听到辽阔无边的神秘全球里新奇的声音。现在,这全球已经代替了宁静的庄园里令人昏昏欲睡的簌簌声。……失明的眼睛睁大了,胸襟开阔了,听觉比以前更加灵敏。他已经熟悉自己的旅伴——和善的康狄巴和暴躁的库兹马。他跟在盐粮贩子吱吱轧轧的大车后面长久地蹒跚着,在草原上篝火边宿夜,倾听集市和商场的喧嚣声,认识到瞎眼和亮眼的不幸,这不止一次地刺痛着他的心。……真奇怪,现在他心灵中能够容纳所有这一切感受了。他已经精通盲人的歌曲,在这茫茫大海的喧嚣声中,他个人心底里对于不可能的事务的渴望,一天天平静下去了。……他的记忆力非常灵敏,无论何新歌曲或新旋律,一学就会。当他在路上拨起琴弦来的时候,连暴躁的库兹马也会受到感染,脸上显出宁静之色。离波恰耶夫越近,这一群瞎子的人数就越多。
深秋时候,少爷突然同两个衣衫褴褛的盲丐,从积雪的大路上走回来,使庄园里的人都万分惊讶。周围的人说,他到波恰耶夫去许过愿,祈求波恰耶夫的圣母让他复明。
其实他的眼睛照旧茫然,照旧看不见。不过心病无疑地痊愈了。仿佛一个可怕的恶梦永远离开了庄园。……马克辛仍旧从基辅写信来。当他终于也回来了的时候,安娜·米海洛夫娜一见他就说:“我永远永远也不能原谅你这件事。”可是她脸上的表情是和这句严酷的话相反的。
一连好几许晚上,彼得叙述着自己漫游的情况,直到深夜。黄昏时候,钢琴奏出新的旋律,这种旋律以前从来没有人听见他弹奏过。……基辅之行延缓一年,全家人都关怀着彼得的希望和规划。
(丰一吟译)
赏析
《盲音乐家》是俄罗斯19世纪后期著名作家柯罗连科的中篇代表作,它讲述了盲人彼得灵魂的成长、提高和完善,从本能地追寻光明,到淡忘个人的不幸,追求到人生的意义。它对今天的读者很有教育启发意义。
彼得生下来就是盲人,这在他是巨大的不幸。但命运还是善待他的,它在关闭一扇窗户的同时,又开启了另一扇窗户:关闭了彼得心灵的窗户,却赋予了他一种天赋——对声音和音乐的异常敏感,这在他很小的时候就表现出来了。但光有天赋的种子是难有所作为的,何况是对于彼得这样的盲人。所幸的是,彼得在他的成长道路上拥有几位良师益友:约希姆、母亲、女友和舅舅。家仆约希姆音乐的启蒙,母亲无微不至的关怀,女友为友谊和爱情所做的努力,还有舅舅马克辛的谆谆教诲、扶持和引导,最终使他成长为有益于人民的音乐家。
盲人彼得心智上的成长和后来的有所作为很大程度上应归功于马克辛舅舅。这个在意大利民族解放斗争中失去右腿的老战士,坚信“生活就是斗争”。为了使彼得成为残而不废的人,他毅然承担起教育盲孩子的重任,而他在自己的学生的战斗旗帜上提出的箴言竟是——“不幸者卫护苦难者”,经历过血与火洗礼的老战士确实是心怀众生的,而这也是作家人道主义想法的表现。是马克辛,善意劝止了妹妹盲目的溺爱,使彼得不至成长为娇生惯养、无所作为的盲少爷;也是马克辛,把外界生活的风暴引进宁静但闭塞的庄园,把彼得的心灵锻炼得沉着而坚韧;更是马克辛,最终把彼得推出波彼尔斯基庄园的狭小圈子,走入广阔的生活,使他有机会与劳苦大众同呼吸,共患难,体味他们的欢乐与悲哀,忘却自己的痛苦与不幸,最后成为一个于人民有益的人。
我们节选的精妙片段,讲述了马克辛对深陷灵魂危机的彼得及时、正确的扶助引导,也点明了小说的主旨。盲人彼得对复明的渴望与追求是贯穿这部中篇小说的主线。复明的愿望造成了主人公深重的想法危机,成为他忧愁与悲哀的根源。得到亲人、女友关爱,衣食无忧的彼得,无疑比那些衣食无着、哀苦无告的残疾人幸运得多。但彼得不领悟这一点,反而以他的残疾不断地折磨着亲大众,甚至想到了“盲人何故要活着?”的难题。在关键时刻,彼得的舅舅马克辛帮助了他。马克辛也曾为自己的残废哀叹命运不公,但盲孩子的出世使他改变了怨天尤人的态度,决定承担教育彼得的重任,使盲孩子尽可能提高自己的能力,将来能够成为有用的人,去卫护比他更苦难的人,也使自己的余生不至于白活。他为彼得的灵魂成长做出种种努力。在小市镇郊外,他让彼得接触到盲乞丐生活的真诚状况,显然,这种经历对彼得触动极大。盲丐们的生活让彼得见识了更加深重的苦难,马克辛的话语也使他觉悟到自己想法的狭隘,实现了与家人的和解。此后,彼得显然对生活有了新的领悟和规划,终于在灵魂上成熟起来,心灵变得沉着而坚韧,并成功地摆脱了瞎眼这个自幼纠缠他,使得他不能和平的症结,走上了为大众服务的道路,用他的音乐来愉悦听众、净化心灵,更提醒快乐的人关怀不幸者。也就是说,失明虽在肉体上已不能改变,但彼得最终在灵魂上“复明”!这里我们见出作家对生活意义、对快乐的领悟,那就是只有将个体的生活与人民大众的生活相结合,为人民服务,才能寻到人生的真谛和快乐。但更为重要的是,深受民粹派想法影响的柯罗连科,能够摆脱民粹派脱离人民的狭隘见解,而坚持与人民同呼吸,共患难,倾听来自人民群众的呼声(这从他塑造盲音乐家成长经过就可以看出),这无疑是作家民主主义、人道主义想法的重要体现,也是此篇小说深刻感人的魅力所在。为人民服务的见解是全书的主旨。它对处于亚历山大三世白色恐怖统治下俄国人民想法的启迪,鼓舞他们对未来充满乐观心情(对光明的追求),乃至我们今天的大众对生活意义的思索和追寻,都是不无裨益的吧?
小说的结构颇能体现作家柯罗连科的匠心。主人公灵魂的成长完善随着季节的交替循环而逐渐展开,这种交替不是周而复始的原地不动,而是螺旋式逐渐上升的经过,经历了彼得失明——苦恼彷徨——灵魂“复明”的心路完善历程。这种螺旋式上升的巧妙结构和为人民大众服务的见解的不断强化(它在尾声中化为扣人心弦的音乐之声)交织在一起,使小说达到形式和内容上的完美结合。
小说对大天然、对大天然流动的和谐美妙的音乐之声的描写也是生动形象和富有诗意的。大天然可以说是彼得灵魂成长的又一导师,它赋予了盲童彼得最初的音乐灵感,又使他的才能在大天然的怀抱中得以提高成熟,还见证了彼得灵魂成长的历程,并最终融汇到盲音乐家手下流泻的震撼人心的音乐旋律中。可以说,在小说中,天然和人民是主人公灵魂“复明”不可或缺的两个重要影响。
小说的语言流畅、简练而又富于诗情画意。它既有散文自在灵活的特点,又有诗歌的抒情和音乐性。对大天然天籁之音的描写更是特别精妙。它们仿佛不是出自作家的笔,而是大天然借作家的灵心妙笔向读者倾吐它亘古久远的秘密。在这方面,作家柯罗连科作为屠格涅夫的继承者是当之无愧的!
(邱静娟)